文:孫得欽。


記憶像黑暗中默默延燒的一簇火,如遠似近,恍惚迷離,精神分析的一貫模式:童年的創傷經驗,導致成年後的病症乃至性格缺陷。記憶(包括那些你從未想起的)永遠在某個角落溫暖你或灼傷你,無論你是否看清。 唯一的辦法是循著有限的線索去回溯,在腦海重現並再次經歷那創傷場景,然後和那真相一起生存下去──但不可能消滅。

一位以探究他人內心、沉緬他人回憶為業的心理醫生,這回要面對的是自己內心的缺口,兩者交錯指涉,心理醫師成了病人,觀眾成為窺視者。既是精巧的設計亦是陳套,作者編織的巧思突露於作品之上。然而心理醫師一職隨即成為背景而未再著墨,只剩下人的身份回頭追溯那不願面對的、幾乎遺忘的、或刻意忽略的過去。 記憶和感官緊密連結,記憶來自當下的色彩、溫度、聲音、情緒,而嗅覺更是幽魂般飄忽的遙遠記憶最佳的靈媒,在哪裡發生的在哪裡被喚起。兄妹兩人遷居他處,過著彷彿與過去無關的生活。直到妹妹即將結婚,故居即將出售,主角必須進行一趟重返西西里島幼時住所的旅程,舊日情景一一召喚出腦海中撲溯迷離不為人知的家變真相。 想起了又如何?沒有人能保證真相可以解除內心的封印,更沒人有把握釋放出來的真相會否破壞更甚。

面對重大衝擊,自然的壓抑反應起源於保護而發展為傷害,表面意識空無一物,或是只留下願意相信的部分,或是扭轉成可以接受的樣子。然而真相仍舊烙印於心,只不過深埋於底層。兄妹倆切割了過往與現在,卻都有某種情感上的障礙,因為他們目睹了似乎是因為慾望造成的慘劇。而轉機出現在妹妹的未婚夫──庫斯杜力卡飾演的藝術家身上。 或許這正是作者(導演或是小說原著)提出的可能答案,亦是這一整套觀眾早已十分熟悉的追溯回憶之老式劇情得以脫俗的關鍵。希臘神話中九位繆斯分別掌管了音樂、詩歌、戲劇、舞蹈等眾家藝術領域,然而生下這些藝術女神的卻是記憶女神Mnemosyne,記憶是創造的根源,無數藝術作品的誕生都源自一些確切或不確切的記憶。如同劇中的藝術家以一張舊照片創作的作品:「他人的回憶」,這想必也是導演的初衷,創作者應當都明白,一個記憶中的場景可以如何貼切地象徵甚且預示了人的一生。也唯有這樣一個來自「遺忘是生存下去的方式」的國家,且能感受那樣一張舊照片的人,才能與一個有著異乎尋常傷痛經驗的女子共處,尤其在他最後仍說「我還是不明白她的過去」的情況下。或許藝術的轉化讓人得以接受傷痛亦是生命的一部分。 正如電影DM上摘出的原著: We are all persuaded that in our life the truth will save us but that is not true. The truth will only save us if we find it possible to live with it. 救贖人的不是真相,而是與真相共同活下去的能力。

當真實的記憶次第被喚回,李奧重新獲得什麼似的,走向明媚的沙灘。但我們不知道妹妹記得多少,記得哪一種「真相」,只知道她選擇繼續躲在她「好像快崩潰」的聲音後面。那些鬼魅似的場景仍將纏繞觀眾心中,兄妹倆牽手坐在門前等待警察前來的畫面多令人想起浦澤直樹的《怪物》,且如同《怪物》裡頭的約翰與安娜,弄混了「經歷」與「轉述」,將聽聞的恐怖屠殺當成自己的經歷,《神秘旅行》中的兄妹倆,也極有可能將親身經歷的事件,與父親所告知要向警察交代的說法混淆。一如那時妹妹說:「我忘記該說什麼了。」於是,當她想起該說什麼,就再也弄不清實際發生了什麼。 記憶是針,是焚身烈焰,是岩石的夢,是旱地青苔,是水中閃電,是鏡子折射的光,是蜻蜓點水留下的漣漪,是最逼真的謊。 記憶是每個人對自我而言唯一的歷史,雖然那不一定也不必要真實。

轉錄自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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