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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放映週報陳思慧。

在胡立歐麥登的重現之中,妹妹安娜從來不曾死去,一如那些令人嚮往的海上的花園、胸口的雲雀、天空與吻一般,永恆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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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第一次聽見《安娜床上之島》這名字,我以為我將因它再次進入《露西亞與慾樂園》
Sex and Lucia, 2001的那種暈眩:身體的慾望如此地自然與龐大,宛若海洋緊緊包圍或者溫柔托起一座充滿瘡洞的島嶼,被命運之繩交互纏繫的男人與女人必須溯往此處以解開那伴隨性與愛而來的惶惑之結,在重逢的路途上都是海的意象,搖晃的鏡頭使男人驅乘的汽車像船隻起伏,使女人失去重心的行姿像海底的水草悠然擺動。但《安娜床上之島》並不是關於暈眩,而是關於創痛。

胡立歐麥登(
Julio Medem)這部二○○七年的作品,為的是紀念在西元兩千年車禍死去的妹妹安娜,希望能超越死亡,把她才華橫溢、力量豐沛的繪畫生命與其中高度的女性自覺永恆地存留下來。麥登將她堅韌的實現自我的女性精神比喻成一程鴿鳥的飛行,劃越每個國度的領空,無所侷限。所以電影的開始與結束都特寫了展翼的白鴿,迎著氣流堅定不變地朝著某個方向而去。然而她所面對的天空裡,盡是傷害與威脅,血和死亡則是自由的代價。


片中的安娜原先與她暱稱為「野獸」的父親在西班牙伊比薩小島上的「山洞」過著與世無爭的恬靜生活,在市集賣畫時,遇上藝術創作贊助家尤絲婷邀她到馬德里的藝術村進一步發展。在那裡她愛上了來自撒哈拉的少年薩伊,他畫中的沙漠與鳥,帶給她強烈而莫名的撼動。其後一個偶然的畫面──餐廳水族箱裡的一尾龍蝦遭人類無情的手強硬地捕捉──使她情緒崩潰,腦中浮現不屬於她的記憶,原來前生她和薩伊早已在撒哈拉展開深刻的關聯。接著,透過催眠師的幫助,從十數到一,蟄伏在她潛意識中每一世的慘痛遭遇,逐漸地完整、清晰。




從十數到一,整部電影的結構本身也呼應著催眠儀式的程序,由十個數字分隔出十一個段落。表面上是在進行倒數,實際上卻是安娜啟程前往他方(她方)的開始,由小島至馬德里之都再至紐約那世界大城,由原始邊境深入文明核心;表面上安娜是離她的故鄉越來越遠,實際上卻是一步步益發貼近她做為女人的宿命以及使命。


安娜素人式棄絕深度的畫風,本為尋求逃避與遺忘,然而她繪筆下的每一扇多彩的門,都通向了殘暴的陰暗歷史中遭受磨難而犧牲性命的女人。她曾經是一名柏柏爾母系部落裡勇敢挺身抵抗入侵敵軍的偉大母親,儘管敵人奪去了她的兒子,槍傷了她的丈夫,讓嗜腥的老鷹啄食他們的眼球、屍體,直至血肉模糊。她亦曾經是兩千年前印地安部落裡,面臨那兇殘施暴且著以鷹裝的野蠻男性,也決意不低頭屈服的一名堅毅女子,即使她的臉頰已經瘀傷腫脹,她的腿脛被斧刃斬斷。這場無畏無懼的旅程既是安娜從女孩蛻變為女人的自我探索,同時也是一個女人個體逐步與女性集體建立連結的進程,安娜最終成為了全體時間和空間中所有女人的原型、記憶者與代言者。



珍視自由與創造的安娜,幾乎每一生都在對抗著男人或男人象徵的暴力、侵犯、強權和毀滅。安娜是白鴿與和平,男人則是獵鷹與戰爭。而她必須近身面對、平撫那永恆對立當中的女性創痛(男性的殺戮與刺入所帶來的創痛),必須像片頭那隻白鴿將糞便落在獵鷹的頭上那樣,暢快地羞辱一名象徵著暴力、侵犯、強權和毀滅的美國政客。霎那間她凝聚了兩千年來女性們的靈魂,對他宣告他的污穢與下流,即便得承受他所施加的凌虐報復。這一次,在這恰好編號兩千的飯店房間裡,她成功克服了死亡的威脅,和平潔白的鴿鳥依然自由飛翔,她自在輕快地走在人群穿梭的紐約街頭、世界的中心,她愉快地笑。


因而,真正能夠穿越兩千年的時空依舊不死的,不是獵鷹那尖銳、隨時作勢攻擊的勾爪,而是鏡頭屢屢特寫的,安娜輕盈擺動如鴿翼的女性的手,交握便能有溫柔與善意。在胡立歐麥登的重現之中,妹妹安娜從來不曾死去,一如那些令人嚮往的海上的花園、胸口的雲雀、天空與吻一般,永恆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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