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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聞天祥

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一個作品充滿法國風味,本人卻跟香港、台灣解下不解之緣的法國導演。除了遠渡重洋、紀錄台灣最重要的電影創作者而拍了【侯孝賢畫像】(1997)以外,和香港女星張曼玉的婚姻也曾是港台追逐的大新聞。


 

 

 

長得一副娃娃臉的阿薩亞斯其實是出生於1955年的,從小就受擔任編劇的父親耳濡目染,也早與電影界有所接觸。從1980年到1985年,他一直擔任國際權威的電影期刊「電影筆記」的影評主筆,之後與法國名導演泰希內(Andre Techine)合編【激情密約】(Rendez-Vous,1985)這部讓泰希內得到1985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的作品,也讓阿薩亞斯的才華大受讚賞。除了繼續為別人導演的電影編寫了幾部令人滿意的劇本以外,他自己也在1986年首執導演筒,電影劇本自然毋需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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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亞斯第一部作品【失序狀態】(D’Esordre,1986)描述幾名熱愛搖滾音樂的年輕人,在一場迷糊逞勇的竊盜事件中(他們想用偷的來補齊樂團欠缺的道具),誤殺了店主。雖然彼此都沒張揚出去,警方也未懷疑他們,但這場意外無疑已在他們心中造成重大衝擊,使得他們之間的友情、愛情、甚至生命觀,都產生無法控制的發展。阿薩亞斯不把它當作一樁社會事件或渲染為社會問題來處理,相反的,他的重心較傾向人在面對生命中無法改變的路向時,掙扎於選擇之間的痛苦。這也可以看出他作品風格的奠基,人,才是他所關注的。【失序狀態】在1986年威尼斯影展亮相,得到了國際影評人獎,為阿薩亞斯的導演生涯邁開了成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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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薩亞斯的第二部作品【冬之子】(L’Enfant de L’Hiver,1989)一樣擺盪在愛與死、絕望與新生。男主角無法忍受婚姻束縛又不願面對作父親的責任,有點殘酷地棄懷孕女友而去;而他繼之愛上的女人,卻苦於與有婦之夫一段沒結果的感情而拿他當替代;結果他眼睜睜看著新女友槍殺有婦之夫後自裁,而他也不可能再挽回前女友的感情和他曾經放棄的孩子。整部電影就像一場「所愛非人」的「輪舞」:甲與乙一曲跳罷,乙旋即轉向丙的懷抱,但是丙又和丁藕斷絲連,而無視於丁早和戊建立難以割裂的關係﹍﹍。

 

 

只不過他們不是一曲跳罷就出場,彼此之間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在愛情的浮浮沈沈、交替更迭裡,見識阿薩亞斯題材雖小、肌理內涵卻相當紮實的高度技巧,讓我對【冬之子】的印象至為深刻。尤其電影最後,距離前述的愛情事件兩年之後,眾人幾乎皆已回歸到安定而重建的秩序裡,各過各的,而男主角也終於在自稱叔叔的情況下,能夠和自己的兒子一塊出遊,當他自前女友手中接過孩子,聽到兒子的名字竟然和他一樣時,那份錯失的遺憾與情過境遷不堪回首的感慨,被阿薩亞斯掌握得非常動人。生命不能重來,感情、記憶卻可以沈澱,短短九十分鐘不到的電影,卻拍出了愛情的非理性與不可自拔,以及即使抽身後仍抹不掉愛情年輪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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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之子】之後,阿薩亞斯的兩部作品【巴黎甦醒】(Paris S’Eveille,1991)、【新的生活】(Une Nouvelle Vie,1993)除了愛的痛苦,還觸及到親情與血緣的部份。【巴黎甦醒】的男主角愛上了父親的女友,愛情生活中的麵包問題,卻讓他們被逼得扭曲自己的心靈;已故導演楚浮的班底演員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eaud)跨刀飾演父親一角,也把阿薩亞斯擅長的愛情題旨拉大了年齡空間與著墨的範疇。

 

【新的生活】則是兩個素未謀面的同父異母姊妹在鄙棄無情的父親與無法持久的愛情之後,重新接納對方進入自己的生活。其中【新的生活】的枝節較為蕪蔓,除了描寫女性在感情上尋求脫離男性、融入女性情誼的部份較有神采,整體卻缺乏前作那種揮灑自如,反而是他到此時的四部作品中較為遜色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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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快地,阿薩亞斯就在他第五部作品【赤子冰心】(L’Eau Froide,1994)達到又一個新的高峰。【赤子冰心】出自一家法國電視台所提出的企畫,他們邀請了多位導演以自己成長(青少年)的年代為題發揮,整個案子當中最著名的一部是阿薩亞斯的師父泰希內所執導的【野戀】(這大概也是泰希內至今最出色的作品),【赤子冰心】則是除了【野戀】之外,唯一還有電影版的作品(因為這個案子是為電視而拍)。

 

 

阿薩亞斯以1972年、他17歲這年為背景,描述兩個離異家庭下的年輕戀侶,男孩在父親的過度保護下成長,女孩則恰好相反,不論是生父還是繼父都難以控制她火藥般的脾氣,而草率將她送往醫院作治療的結果,則是讓她將一切希望寄託在男孩的愛和一個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地方。阿薩亞斯感同身受般地把七0年代青少年的苦悶拍得甚為撼人,但整部電影又維繫在一種冰冷的調子下進行,連女主角的自殺,都只是男孩醒來時,發現一張紙條被小石子壓在河床邊,但冰冷的河水卻為這部電影作了絕佳的註腳。這是阿薩亞斯對白最少、風格最完備的一部作品,表現搶眼的年輕女主角維吉妮拉朵嫣(Virginie Ledoyen)日後也被楊德昌的【麻將】借將為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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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這些作品都是透過金馬獎國際影展,我們才有緣得見。前四部是1993年因為金馬影展為阿薩亞斯辦了一個導演專題而一併推出,也為阿薩亞斯在台灣影癡心中打下基礎。於是【赤子冰心】完成後即接受金馬影展邀請,在1994年國際影展亮相。至於阿薩亞斯第一部在台灣正式作商業放映的作品則是【迷離劫】(Irma Vep,1996)

 

 

 

【迷離劫】的情節是描述香港女明星Maggie(刻意運用張曼玉本人的真實身份)受邀到法國拍一部重新詮釋的經典電影(當中所發生的事即屬於電影虛構的部份)。在過程中她遇到了好幾個瓶頸,首先是一個東方女性去扮演法國老牌女星演紅過的角色,所牽扯出的形象與角色扮演的爭議,將電影表演的問題從演技層次,擴展到歷史經驗與文化差異,有點類似【阮玲玉】一片的部份環節。接著又有人謠傳香港來的女主角和女工作人員搞同性戀,這種永遠跟著公眾人物(尤其是明星)的是非,以及無論男女,感情之間本就細緻曖昧的情韻,也被本片所捕捉。諷刺的是銀幕上把女主角捲入女同性戀謠言,銀幕下港台媒體當時也正在炒作張曼玉和過去被「謠傳」為男同性戀的導演阿薩亞斯燃起愛苗的緋聞。

 

 

除此之外,【迷離劫】也有幾分向楚浮的【日以作夜】致敬的味道,寬容地承認了電影製作過程中種種難以預料的障礙與意外,既勾勒出導演的執迷和崩潰,也幽默地展現失去角色的原主角反而在美國得到更佳機會的轉折。阿薩亞斯非但沒有剝削他片中唯一的東方人,反而藉由她所引發的效應,來嘲諷法國自視甚高的電影圈。有一場戲是記者訪問張曼玉,卻一再扭曲她的意思來符合自己對法國電影圈的攻擊意見,大概是全片最激動的時候了。在談論「電影」的「電影」中,【迷離劫】的情感算是最含蓄的,需要慢慢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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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離劫】之後,阿薩亞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拍攝【侯孝賢畫像】(HHH:Portrait of Hou Hsiao-Hsien,1997)。早在為「電影筆記」執筆的時候,阿薩亞斯就曾經走訪台灣訪問過侯孝賢,他對侯孝賢作品的感動與推崇先是以文字表現,當他自己已是歐陸最受期待的導演之一,而以創作者的眼光來重新檢視另一位心儀的創作者的作品與歷程時,其意義與焦點自然不同。阿薩亞斯這部難得的紀錄片作品拍得趣味盎然,不以語言溝通為樂,反而充滿了某些令人悸動的心領神會時刻。

 

邀請張曼玉拍【迷離劫】、走訪台灣拍【侯孝賢畫像】、跟張曼玉戀愛、結婚﹍﹍,當我們以為阿薩亞斯已經成了半個華人時,卻沒注意到他那充滿法國風味、對愛情尤有洞見的創作神經並沒衰退,當眾人只訝異於他和張曼玉的新婚消息時,【我的愛情遺忘在秋天】(Last August, Early September,1998)則已悄然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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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熟悉阿薩亞斯風格的影迷而言,【我】片會是一個非常親切的作品,為愛付出而痛苦的女性,搖擺於不同女人之間又常為親情、友情所影響的男性,都是既往在他作品中常見的角色典型。阿薩亞斯還是不喜歡以炫目的形式吸引觀眾,但是他以大量中景及自由的攝影機運動所構成的景框世界,卻宛如生活般地繼續呼吸愛情的氣息

 

 

 

很多人都好奇張曼玉是否在本片演出?沒有,【我的愛情遺忘在秋天】除了讚美一家中國餐館的菜有多好吃以外,跟香港根本扯不上關係,反倒是當今最受注目的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把老婆艾絲妮康伊恩(Arsinee Khanjian)「借」給了阿薩亞斯演出本片。

 

錯的多美麗.jpg張曼玉與阿薩亞斯後來在2001年仳離。兩人雖以離婚收場,阿薩亞斯卻又為張曼玉量身打造了【錯的多美麗Clean】。張曼玉這次的角色不見得多特殊卻反而更深刻。她在本片飾演一個時髦的女歌手,老公因吸毒過量而死,她則因藏毒被捕,在獄中度過六個月後,為了爭取兒子監護權,她必須重新改變以往的生活,潔淨自己,重新做人。阿薩亞斯當年或許不經意地就在【迷離劫】流露出對張曼玉的著迷,但透過片裡片外跨文化組合的衝突與張力,本片予人濃烈印象的,不是張曼玉的人與演技,反而比較是導演透過底片表達對一名異國女演員的綺想。【錯的多美麗】則剛好相反,儘管影片橫越溫哥華、倫敦、巴黎、甚至舊金山,卻毫無賣弄異國情調的企圖;而張曼玉的文化、國籍神秘感也已完全落盡,攝影機眷顧的不再是她的「東方性」,而是她所詮釋的角色與靈魂。

 


許多人都以為阿薩亞斯在本片的表現普通,唯有張曼玉收放自如的演技可觀;卻忽略了導演觀看這位女演員∕前妻∕片中角色的態度,才決定了本片最後的樣貌與觀點。當張曼玉近乎素樸地在鏡頭前細膩地展現一個女人喪夫的心痛、重新出發所遇到的挫折、以及期待孩子接納她的戒慎恐懼、重生後的喜極而泣……,我們除了見到一個傑出女演員的演技實力,也看到時間在這對前任夫妻間所產生的酵素,如何影響了本片的成果。阿薩亞斯的量身打造,不像盧貝松那樣旗幟鮮明、唯恐天下不知,他看似壓抑而平淡的敘事,讓張曼玉的優點(無論是多重文化經驗造就的語言能力或從電影表演歷練而出的細膩情緒轉折)得以自然流洩,最終不帶有任何一點奇觀的,化為一個女人的故事。


夏日時光.jpg因此,除了開場從黑夜到天明的連續幾個空鏡頭,暗示了本片的意旨外;其他大多數時候導演都是以近距離的手提攝影,來捕捉角色清晰的反應,只有在少數以尼克諾特為主的戲,才採較為靜態的攝影方式(他在片中飾演體諒張曼玉的公公)。其中,最精彩的一場是張曼玉在巴黎車站等待兒子,卻只看到公公出現,失望落淚之餘,起身離開,鏡頭先透過尼克諾特的位置帶出後景從樓梯奔跑而下的張曼玉,之後攝影機快速移動拍她在人潮裡往地鐵奔去,然後彷彿追趕似的以迎面特寫來呈現她停下後的表情,然後在下一個背面鏡頭過後,張曼玉回心轉意,決定回頭去找尼克諾特。攝影機運動與演員連貫而曲折的情緒,合作得極為成功。


 
 

【錯的多美麗】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阿薩亞斯作品(我還是偏愛他的【冬之子】與【赤子冰心】),然而從他與張曼玉初次合作的【迷離劫】交互對照本片,卻又饒富趣味。因電影而結合,卻又因分手而產生另一部電影;錯誤與美麗,不是反映在八卦雜誌的捕風捉影上,而是兩部作品的關連與差異間。
在連國內影展都略過幾部作品後,阿薩亞斯2008年終於有【夏日時光】在台灣上映。姍姍來遲的【感傷的宿命】則在2009跟進院線。看來他和台灣,還真的頗有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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