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藍祖蔚 原文轉錄自 藍色電影夢
老病死都是人生必定要走過的風景,只有戲劇高手才能在不疾不徐的生命節拍中,讓我們沐浴著晚風,送走晚霞滿天。
把一部紀錄片拍得像劇情片一般,未必是種讚美;把一部劇情片拍得像紀錄片一般,則必然蘊含了某種動人的真誠元素,伊朗電影《分居風暴》如此,德國電影《瀕臨邊緣的人(Stopped on Track/Halt auf freier Strecke)》亦有如此能量。
《瀕臨邊緣的人》以將近兩小時的長度,描寫男主角Frank(由Milan Peschel飾演)被醫生告知罹患腦瘤,而且不能開刀,只能接受化療,但是生命也只剩兩個月的噩耗後,如何面對自己的逐步失能、失智、失神,終至撒手人寰的抗癌失敗。沒有奇蹟,只有煎熬;沒有解藥,只有呻吟;無從告解,只有徬徨......
沒有人救得了Frank,但是他的病痛試煉,卻足以讓觀眾得到了一種滌清的救贖功能,關鍵就在於導演Andreas Dresen拒絕了美化的包裝,他相信真實最有力,真實亦最美,採用了絕對不完美的選角(男女主角從髮型、造型到穿著,平凡得一如癌症病房常可見到的病患)、晃動的畫面 (有時像是家用攝影機很不專業的光影捕捉,有時候更是手機攝錄的隨手即興)和斷裂的情緒(恐懼、隱忍、憤怒、閃躲到自衛),拼組完成了一場「預知死亡紀事」的末日巡禮。
Milan Peschel因為演出《瀕臨邊緣的人》幾乎包辦了德國大小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獎,最奇特的是,他沒有傳統悲劇英雄的氣質與命運,他只是平凡的一位罹癌中年人,在他的抗癌戰役中,他也沒有悟出什麼生命大道理,那種Everyman的特質,卻恰恰呼應了電影最執意追求的主題:不分智愚賢不肖,世人皆有生老病死。觀眾目睹著Milan Peschel被癌細胞逐步吞噬動能與記憶的衰敗歷程,幾乎忘了那是劇情片的表演,宛如他已真的就像那位逐步輸掉生命江山的戰士,因此,他的淒厲嘶吼,或者絕望攤手,都轉化成了極其動人的生命能量:越是肉體的衰退,卻越是戲劇的激進,這種矛盾扞格的火花,搆成了全片最重要的寫實原色。
Frank才四十歲,只是因為常常頭痛,去在妻子Simone(由Steffi Kühnert飾演)陪伴下去做了檢查,才獲悉是腦部惡性腫瘤,而且已經沒救了,即使施做化療,也無法延長只剩兩個月的壽命,只有更添垂死折磨......噩耗來得突然,他已來不及準備,更無法改變人生,但因家裡還有個八歲兒子Mika(由Mika Seidel飾演)及十二歲的女兒Lilli(由Talisa Lilly Lemke飾 演),與妻子還有無數的夢想約定,他先是錯愕,既而認真化療,卻又無力抗拒自己的失能(他不但得了腦癌,還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看著他面對自己前言不對後語,離家忘了關門,看著組裝圖也無法拼組好兒子的床具,看著在家中竟然想不起廁所何在,乾脆尿在女兒房間的種種失序與失態行為,看到形銷骨立,身心都受挫的Frank,再也忍受不了病痛折磨,終於高聲喊出:「我不想死!」的生命狂嘯時,Milan Peschel已經成功讓他的身心靈都渡化成癌細胞的寄宿體,那種看似不經意,卻充滿脫服力的滲透式表演,難度極高。
如果只有折磨,《瀕臨邊緣的人》的悲慘人生,或許讓人不忍卒睹;如果刻意安排光明種籽,《瀕臨邊緣的人》的戲劇張力,或許就太難虛矯,導演Andreas Dresen這時選擇了家庭全景來做Frank的心身對照組:女兒寧可多陪同學,不願面對身體功能失控的老爸(不是無情,而是恐懼);兒子不懂老爸的痛,卻能夠在雪地牽回迷途的老爸,甚至直接問老爸能否在身後把那副iPhone手機給他(聰明的觀眾此時就能明白,何以導演安排了那麼多場Frank用iphone手機錄下自己遺言獨白的戲);說好不哭的母親,乾脆不來陪兒子過最後一個耶誕節;忙著工作養家,晚一點回家就被丈夫疑心的妻子Simone也會在心力交瘁下,不禁脫口說出:「何不早死早解脫?受這麼多活罪?」癌症病房中,類似的眼神比比皆是,一時逞快的言語,其實亦只會換來更多的淚水與自責...
Frank的 床鋪前有一大片窗子,可以看見林木悠悠,但是有此眼福的人,卻是終日昏睡,直到病痛催人醒的重病患者,《瀕臨邊緣的人》的攝影鏡頭就像「幸福/不幸福」只 有一窗之隔的窗玻璃一樣,一方面觀照著生命的美好,另一方面則是疊映著逐日迫近的死亡暗影,同時存在的生命矛盾,五味雜陳,再難清楚切割的生命滋味,都讓 《瀕臨邊緣的人》的戲劇與人生,得著了凝聚生死思維的磁吸能量。
逐日衰老的Frank,曾經努力想要再為母親彈奏一首「Love And Mercy」,縱然曲不成調,聲不成歌,五音不全中,卻另外有了生命終究如此走過的小小堅持;腳步已踉蹌的Frank,卻依舊要和禮儀師爭執著告別式中的音樂播放時間;迴光返照的耶誕時分,他還能召喚家人,把自己早已備妥的卡片交付子女手中,還能再深深輕吻一下妻子...《瀕臨邊緣的人》的最後十五分鐘,無可免俗地透過「Love And Mercy」的感性訴求,來滋潤那顆寂寞的心(也是觀眾失意的心),只不過,導演Andreas Dresen很清楚自己的節奏與目標,穩定前行,沒有多情的留步,亦沒有濫情的疇躇,生有時,死有時,人間風景,就在生老病死中一再輪迴,《瀕臨邊緣的人》透過戲劇表演,擬真了一場人生的末日風景,看著春去春又來,了悟幾度夕陽紅的我們,隱約之間也有了些暖意了,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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