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政小四。
兩人相愛卻一再錯過彼此，雖然痛苦卻又不斷追尋彼此，這驅力如此頑強地不斷反覆以終，足可超越千年。
語言、國籍、文化、時代的不同，看似各種阻斷人們心靈交通的鴻溝，然而有些藝術∕哲學主題就是能夠超越上述鴻溝，傳達到各式各樣的人們心中，引起同樣的過量顫動與真實共鳴。即將於十一月下旬在台上映的韓國電影《千年鶴》（Beyond the Years, 2007），音樂優美，取景秀麗，不僅片中隨時來上一段的板嗦哩（朝鮮清唱）已然征服數百年來的韓國人，男女主角間的複雜情感更是作為普遍人性課題，能夠撼動不分時代與地域的人們。
確實，《千年鶴》的板嗦哩唱段甚多，但其實全片透過故事、場景、對白，甚至於板嗦哩曲子，吸引觀眾反覆投注熱情的核心，更在於男主角東浩與女主角松花之間總是不得修成正果的複雜情感。我們看到的是：兩人相愛卻一再錯過彼此，雖然痛苦卻又不斷追尋彼此，這驅力如此頑強地不斷反覆以終，足可超越千年。而這樣痛苦卻又令人神往的戀情當中，到底有些什麼奧妙之處呢？
精神分析的伊底帕斯情結無疑是解釋這個過程的最佳切入點：東浩作為世上所有被象徵大他者閹割從而主體化的主體之一，必然落失了原初所愛禁忌客體，並在往後試圖尋回該失物，而松花──他的養父有松的養女；他的義姊──便是他試圖將其原初落失客體世俗化的現世具體客體。
為了強化上述結構的重要性，本片同時展演了一個相似的與兩個相反的心靈結構。首先是相似的心靈結構：本片一開場，有松與幼年的東浩、松花一路說說唱 唱，來到仙鶴漫天飛舞、松花片片飄落的仙鶴村；收容他們的旅店老闆兒子，與東浩、松花年齡相仿，也一眼就看上了松花，此後一輩子都視松花為其「女神」。換言之，他也把松花這個具體的人，抬升到落失客體的崇高位置。
相對於東浩與旅店老闆兒子將松花抬升為女神，相反的心靈結構則在於他們將他們各自的老婆視為糟糠。對旅店老闆兒子而言，他的老婆醜胖矮笨，與溫柔婉約 的松花差了一大截，對他而言只有「實用」的價值（被使喚招呼客人、做家事、拿廁紙……等等），而沒有崇高的想像，難怪中年的松花拿著有松的骨灰突然造訪時，他會一邊痛罵使喚老婆，一邊憐惜照顧松花。
其次，對東浩而言，洪丹心雖然美艷，也會唱板嗦哩，終究不敵松花的崇高位置。換言之，她不過是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可以滿足東浩性慾，後來僅因為懷孕才被迫娶她。
非關題旨，但仍值得提出來的是：對於被丈夫視為糟糠這件事，醜胖女人與洪丹心的不同反應方式，決定了她們不同的人生境況。醜胖女人認份，等待老來再算 帳，因而仍然活得好好的；洪丹心確實有條件，也相當自負，因而無法忍受東浩因為尋找「姊姊」而對她持續忽略，從而終究先是沉迷於賭博，接著又是發瘋，最終 自殺身亡。
一方面是將松花抬升至不可能的夢幻女神，另一方面是將老婆貶抑為現實中的糟糠妻，本片因而絕佳地例示了意識形態的其中一個運作功能。亦即斯洛維尼亞籍 拉岡派精神分析學者紀傑克（Slavoj ?i?ek）所認為的：意識形態不僅構建了某個完滿形象，還努力與這個完滿形象保持距離。
一方面，我們因為意識型態幻想（fantasy），以為我們已經追尋到已然喪失的原初之（完全圓滿的）物（Thing），但另一方面，由於這意識型態 的內在「但書」，我們又不可能靠得太近。因為，如果離物太近，它要不是粉碎、蒸發，就是讓主體引發難以忍受的焦慮與精神分裂。因而，意識形態的功能之一便是把某物抬升到不可能的位置，以作為一種延遲或避免與其直接遭遇的手段。
於是，東浩、松花有機會雙宿雙飛，卻始終欠缺勇氣行動，不就是因為這種意識形態功能在作祟嗎？對方是自己最完美的戀愛對象，也正因為對方是自己最完美 的戀愛對象，因而不可以太過靠近，以免這個美夢會瞬間蒸發破碎。結果，東浩不斷地從松花身邊出走，又不斷地回過頭來尋找松花；在每一次靠近對他們的終成連理有所小小進展時，就是兩人（特別是東浩）退縮的時刻。
他們在擔心什麼呢？在害怕什麼呢？是不是害怕一旦真正接觸，就會跟「真正不可能的真實界」（相對於意識形態所建構的假的不可能）遭遇，就會跟所有真正 （不）可能改變的創傷面向遭遇？換言之，要是拋開了養姊弟關係而結婚的結果不是唯美雋永的神仙伴侶生活，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逐漸崩壞無趣的愛情，又該怎麼辦？要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不可能改變平庸無趣苦悶的日常生活，又該怎麼辦？難道不正是東浩與旅店老闆兒子的俗世、煩悶婚姻證實了這一點？
正是因為本片作者被這種不可能的意識形態所牽絆糾纏，他（們）就不可能讓松花與東浩在歷盡劫難之後終能修成正果。相對地，為了讓這種崇高的不可能性不 致蒸發粉碎，導演在片尾安排了一個幻象式的場景。亦即，東浩回到仙鶴村，在了解松花終究不知去向後，只好與幻想中的松花合作一場歌鼓和鳴的朝鮮清唱段子； 就在段子中，一對仙鶴恩愛而交纏地翱翔在湖光水色之中。
換言之，正是在這沒有真實結局的結局中，不可能的意識形態崇高幻想得以持續存在，松花得以永遠成為東浩心中最完美的典型。從而，本片終究成就了一段最美好的愛情，以及，一段不可能的愛情。
（轉載自政小四的部落格：【四】則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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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發行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