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村上龍
柯波拉：「電影導演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工作，誰都可以做。」
名導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 Coppola）旅日時常去一家六本木的店，那家店的媽媽桑正好是我朋友，我們因此而結識。大約在25年前，我造訪在菲律賓拍攝《現代啟示錄》（Apocaly pse Now）的柯波拉。在距離馬尼拉車行約2小時的百勝灘有個知名的瀑布，他們在那附近搭起了壯麗的外景。我在當地停留5天，只看到他們拍攝6個鏡頭。《現代啟示錄》無疑是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電影之一，但柯波拉在拍攝本片時正為椎尖盤突出所苦，健康狀況亮起紅燈。當時有一幕是要拍攝主角一行人在叢林中遭到老虎襲擊，以機關砲亂射並駕船逃生的情景。驚恐的主角喊著：「Fucking tiger!」並倉皇駕船逃離，這一幕約有40秒。
上空有直昇機盤旋刮起大風，攝影機前的紅樹林上停著兩隻類似鸚鵡的熱帶鳥類。他們計畫以鳥為前景來拍攝主要演員。鳥兒當然不可能乖乖停在樹上，所以當時用鐵絲將鳥的腳固定在樹上。柯波拉打著赤膊，身著短褲，靜靜地對演員說明這一幕所要表現的東西。經過數次簡單的排演後，終於要正式開拍。按照計劃，主角一行人要從叢林中邊喊邊逃出來，跳上船發動引擎，機關砲手將老虎誤認為敵人來襲，以機關砲亂射一通，而後駕船逃離，在水面上留下一片漣漪。上空的直昇機刮起狂風，水面波紋不斷擴散，這應該是緊張萬分的一幕。然而，柯波拉叫出開麥拉的同時，直昇機往下降，鳥受了驚猛拍翅膀，導致鐵絲移位，鳥兒一個翻轉就變成倒吊在樹上。
鳥若真從樹上振翅飛走，倒值得一拍。不過倒吊在樹上根本有違現實，這種畫面不能用。柯波拉對著攝影小組大喊：「把鳥弄好！」攝影機持續拍攝。柯波拉繼續叫組員把鳥弄好，可是鳥倒吊在與水面平行、從岸邊生長出去的樹枝上，不是船上的人伸手可及的。要將鳥歸位，必須先游過黃褐色渾濁的湖水。那湖水不僅渾濁，水面上還漂浮著很多噁心的蟲，也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寄生蟲沒有。用鐵絲將鳥綁在樹上時，是由兩個當地男子從岸邊爬到樹枝上完成的。柯波拉再怎麼叫，那兩人就是置之不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副導跟攝影助理也低著頭一動也不動。沒人願意跳入混濁的湖水裡。
柯波拉連續叫了10秒鐘之後，認定沒有人要下水，就自己縱身跳入湖中。他游到樹枝那頭，抓住兩隻倒吊的鳥，一把扯斷鐵絲，不顧臉上沾滿水草跟蟲，大喊著開麥拉！在攝影機拍攝時，柯波拉躲入水中以免入鏡。副導在我身旁嘟囔了句：「真是瘋狂！」不知道他指的是攝影還是柯波拉。大概兩者都有吧！當天晚上柯波拉請我吃飯。我提到今天的拍攝真不得了，他問說哪個場景，我說是把鳥扯下樹枝那幕，他點頭說：「啊，是那個哦！」他說因為拍攝時間拖得太長，拍攝小組都累了，所以那是導演應該做的事。我本想問他骨刺沒關係嗎？後來打住沒問。當時我26歲，是個剛出道的作家，很想拍電影。可是對電影的拍攝現場一無所知，連製作方法也不懂，也沒有當副導的經驗。
吃完義大利麵，喝著葡萄酒，我誠惶誠恐地提起我也很想拍電影。柯波拉一聽就抬起頭簡單回了一句：「那就拍呀！」他還接著說電影導演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工作，誰都可以做。
「演員要經過訓練，編劇不能沒有哲學與文采，攝影師要有經驗才能操作攝影機，美術也需要才華，製作人則需要有資金、名望及信用，只有導演是沒有專長的人也能做的。」
電影導演是否真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工作，我一直半信半疑，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清楚。但我想柯波拉的意思可能是說，對立志要拍電影的人而言，電影導演是這世上最簡單的職業。後來我拍了五部電影，每當我在拍攝過程中遇到困難，我就會設法想起柯波拉那爬滿水草與蟲的臉，以及他說「電影導演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工作」那席話。
本文出自《工作大未來－從13歲開始迎向世界》 感謝時報出版提供轉錄
《工作大未來－從13歲開始迎向世界》／村上龍◎著／時報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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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發行 (21)